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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張相片,我們要不是不予理會,就是得靠我們自己去把它的意義填滿。這張影像就和所有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影像一樣,召喚觀看者做出決定。
——約翰.伯格

攝影並非約翰.伯格的專業。直到一九八二年出版《另一種影像敘事》之前,他從未針對「攝影」寫過專書。他並非帶著策展人或攝影史家的權威談論攝影,而是以藝術評論者、作家的身分趨近。

伯格的創作生涯以視覺藝術為根基。一九五○年代初,他開始撰寫藝術相關文章;一九六○年代中葉,他的視野跨越藝術和小說的領域,成為不受範疇與類型囿限的作家。他討論素描的文章帶有身為素描家的權威感;他的攝影書寫則往往集中在受攝者的體驗及相片為他們描畫出來的人生——在伯格的著作裡,相片從來不是文本的插圖,文本也非影像的延伸圖說。

本書《攝影的異義》為《持續進行的瞬間》作者傑夫.代爾(Geoff Dyer)從約翰.伯格近半世紀寫作歷程裡,精煉出二十四篇影像散文,按年代順序選編而成。在這些文章裡,伯格是個別照片的批評者和閱讀者,以其獨樹一格的關注強度與時常懷抱的溫柔,悉心檢視照片裡的故事,向每一張照片提問。

伯格書寫的不只是相片的意義,也說出了異義。


目錄
導言
帝國主義的影像
理解一張照片
攝影蒙太奇的政治用途
痛苦的相片
西裝與相片
保羅.史川德
攝影術的使用
外貌
故事
農民的基督
尤金.史密斯
走路回家
活著的意思
安德烈.柯特茲:《關於閱讀》
地鐵裡的行乞男
瑪婷妮.弗蘭克
尚.摩爾
一齣全球級的悲劇
認同
向卡提耶布列松致敬
此地與彼時之間
馬克.特西維:《我的美》
吉忒卡.漢茲洛瓦:《森林》
阿赫蘭.希伯里:《追蹤兵》


內文試閱
〈地鐵裡的行乞男|亨利.卡提耶——布列松〉

  這完全是時間問題,他說。

  我看著他。他已經八十六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彷彿他跟時間的流逝簽過什麼特殊條款似的。他的眼睛是熱切的淡藍色,時不時會抽動一下,就像狗狗在嗅聞氣味時鼻口抽動的模樣。注視他的雙眼時,你很難不覺得自己很失禮。它們完全暴露,但不是因為天真無邪,而是因為對觀察的沉迷上癮。如果眼睛是靈魂之窗,那麼他的窗戶既沒裝玻璃也沒裝窗簾,他就站在窗框裡,而你無法躲過他的凝視。

  莫內和雷諾瓦,他說,曾經畫過從這窗口看出去的景致。他們是維克多.蕭凱(Victor Chocquet)的朋友,他就住在樓下公寓。

  蕭凱,就是塞尚幫他畫過肖像,有一張文雅瘦臉和山羊鬍的男子?我說。

  沒錯,他說,塞尚幫蕭凱畫過好幾張肖像。這張是莫內畫的皇宮的複製品。你看到那根螺旋塔怎麼切進圓頂嗎?比正切還近。現在,你從窗戶看出去。一模一樣。他就是從這個位置畫的,一點沒錯……攝影再也無法引起我的興趣。

  如果他是一隻動物,我想,他一定是野兔,永遠處在準備跳開的時點上。不是為了追捕獵物。也不是基於褻慢。而是若無其事的,只是為了好玩。眼睛取代了耳朵,為他帶來萬事萬物的消息,他有眼睛。頑皮的眼睛。

  和攝影有關的事只有一件能讓我感興趣,他說,就是目標,瞄準目標。

  像是神射手?

  你知道禪宗的射箭公案嗎?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一九四三年跟我講了這公案。

  我恐怕不知道。

  它是一種存在狀態,一個開放性的問題,一個忘卻自我的問題。

  你不會盲目瞄準?

  不,其中有幾何學存在。只要改變你的位置一毫米,幾何關係就會改變。

  你所謂的幾何學就是美學嗎?

  完全無關。那比較像是數學家或物理學家討論理論時所謂的簡潔優雅。如果方法優雅,就可能漸漸接近所謂的真理。

  而幾何學是?

  幾何學是因為黃金分割而來的。不過計算是沒有用的。就像塞尚說的:「當我開始思考,就會失去一切。」一張照片最重要的是它的豐富和它的簡單明瞭。

  我留意到他身旁桌上的小相機,就在伸手可及的位置。

  二十年前我就放棄攝影,他說,回歸繪畫,特別是回歸到素描。然而人們還是不斷問我和攝影有關的問題。前陣子我得到一個獎項,褒揚我「身為攝影師的創意生涯」。我告訴他們,我並不認為有這種生涯存在。攝影只是摁下快門,在正確的瞬間讓你的手指往下壓。

  他把手舉到鼻子前方,用滑稽方式模仿那動作。當我笑出聲時,我想起禪宗用開玩笑傳授心法的傳統,想起該派拒絕一切沉重的傳統。

  什麼也不會失去,他說,你曾經看過的一切東西都會永遠跟著你。

  你曾想過要當個飛行員嗎?

  這次換他笑了,因為我猜對了。

  我當兵時是在空軍服役,駐守在勒布傑(Le Bourget)。從那裡朝巴黎走沒多遠,就是那家家族工廠。那個鼎鼎大名的卡提耶—布列松捲軸棉線工廠!所以他們都知道我是個布爾喬亞家的孩子。我被派去掃飛機棚。然後我必須填一張表格。我想要當軍官嗎?不。學業成果?沒有,我寫道,因為我還沒拿到我的學士學位。我對軍職的第一印象是什麼?我引用了尚.考克多(Jean Cocteau)的兩句話做為答覆:

  何必那麼麻煩

  天空屬於我們所有人……

  我想,這句話可以說明我有多想當個飛行員。

  我被叫到指揮官面前,他問我,我寫那個是什麼鬼意思。我說,我是引用詩人尚.考克多的詩。什麼考克多?他吼道。他走過來警告我,如果我皮不繃緊一點,我就會被送去非洲的管訓營。結果是,我被分到勒布傑的懲罰小隊。

  他拿起那台相機,正盯著我看——或者,說得更精準一點,是盯著我周圍看,彷彿我有某種靈光,這是他說的。

  退伍後,我去了象牙海岸,在那裡靠打獵維生。我習慣在晚上開槍,戴著頭燈,像個煤礦工人。我們有兩個人,我的夥伴是個非洲人。後來,我因為黑尿熱病倒了。我原本必死無疑,但我的獵人兄弟救了我,他就像巫醫一樣,對草藥非常精通。他毒死過一個白種女人,因為她太傲慢了。他救了我。他照顧我,讓我起死回生……

  就在他跟我說這故事的同時,我想起了其他聽過或讀過的有關迷路的旅人被游牧民或獵人救活的故事。當他們被救活之後,他們就不再是原本那個人。他們的印記因為一場入會儀式而改變了。隔年,卡提耶—布列松買了他的第一部萊卡。不到十年,他就成名了。

  幾何學,他說著,來自於那裡有什麼,只要他站的位置能看到它,那就是他的。

  他把正瞄準我的那部相機放了下來,沒用它。

  我想問你一件事,我說,請耐心聽我說完。

  我嗎?這我沒辦法幫你。我是個沒耐心的人。

  拍下一張照片的那個瞬間,我堅持說下去,那個你所謂的「決定性瞬間」,沒辦法計算、預測或思考。這沒問題。但它很容易錯過,對吧?

  當然,永遠如此。他露出微笑。

  那麼,那個決定性的一秒有何徵兆?

  我寧願跟你談素描。素描是一種冥想的形式。你在素描裡加上一條線又一條線,一個點又一個點,但你永遠無法確定那個全整的面貌會變成怎樣。素描是一趟永遠無法終結的、邁向全整的旅程……

  沒錯,我回答,但是拍照剛好相反。當全整的瞬間來臨時,你會感覺到那個瞬間,你甚至不須知道它的所有構件是什麼!我想問的問題是:這種「感覺」是不是來自所有感官都處於高度警醒狀態,某種第六感——

  第三隻眼!他插嘴說。

  ——或者,它是從你眼前那樣東西傳遞出來的某種訊息?

  他咯咯笑著,和民間故事裡的野兔一樣,然後飛快躍起去尋找某樣東西。他拿著一張影印紙回來。

  這就是我的答案——借用愛因斯坦的話。

  他已經把那段引文抄寫了一遍。我讀著那段文字。那是出自一九四四年十月,愛因斯坦寫給物理學家馬克斯.玻恩(Max Born)妻子的一封信。「我有一種與所有活物團結一致的感覺,對我來說,了解每個個體終於何處或始於何處似乎無關緊要……」

  這的確是個答案!我說。但我當時想的是另一件不同的事。我在想他的筆跡。他的字大器、好讀、開放、渾圓、連續,而且出乎意料。

  當你透過觀景窗觀看,他說,無論你看到什麼,你看的都是赤裸裸的狀態。

  他的筆跡出乎意料是因為,它很母性,不可能比那更母性。在某方面,這名剛健的男子是個獵人,是全世界最知名的攝影通訊社的共同創辦人,曾經三度從德國戰俘營裡逃跑,是個特立獨行的無政府主義者和佛教徒,但某方面,這名男子的心卻是一名母親的心。

  用他的照片核對看看,我告訴自己。我比對了戴圓帽的男子、屠宰場的工人、愛侶、醉鬼、難民、娼妓、法官、野餐客、動物,以及世界每一洲的孩童,特別是孩童。

  我做出結論:只有母親能像他這樣不感情用事,不帶幻想地愛著。也許他對決定性瞬間的本能,就像是母親對子女的本能,發自內心,立即直接。而誰又真能知道,這究竟是直覺或訊息呢?

  當然,心不能解釋一切,不論是母性的心或其他的心。這裡面還有紀律,還有持久不懈的觀察訓練。他拿一幅路易的畫給我看,路易是他最喜歡的叔叔,一名專業藝術家,一次大戰期間死於法蘭德斯,得年二十五歲。我們檢視了他父親和祖父的素描。他們在地形地景中發現自身的天分。一項代代相傳的家族傳統,持續觀察樹枝與耐心描繪樹葉的傳統。一如刺繡,但用的是男性的鉛筆。

  在他十九歲時,他跟隨立體派大師安德烈.洛特(André Lhote)學畫。他在那裡學到了角度、牆面,以及事物偏斜的方式。

  某些素描,我告訴他,你的某些靜物和巴黎街景,會讓我想起阿爾貝托.賈克梅第(Alberto Giacometti)。這不是說你們兩個共同受到某樣東西的影響。在你的素描裡,你們兩個共同分享的,是從桌子和椅子之間,從牆面和車輛之間擠穿過去的方式。當然不是指你們的形體。而是你們的眼界悄悄滑穿到另一邊,滑到了背面——

  阿爾貝托!他打斷我的話。儘管人生如地獄,但只要有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就能讓你了解到,人生還是值得活的。是的,我們悄悄滑穿到……

  他再次拿起相機,盯著我周圍的那樣東西。這次,他摁下快門。

  滑穿,他說。巧合的是,對他們而言,也都沒有盡頭。也許得感謝他們,我們才得以瞥見潛藏於下的秩序……今日的世界已經變得無法忍受,比十九世紀更無法忍受。十九世紀大概結束於一九五五年,我想。在那之前,還有希望……

  他又再一次飛跳到該領域的邊緣。

  我們一起看著他為皮耶神父(Abbé Pierre)拍的照片。那張影像展現了這位知名男子的憐憫、怒火和虔誠,他為無家遊民奮戰,是法國最受喜愛的公眾人物。攝影師和那位教士應該差不多同年紀。一名孜孜不倦的老男人被另一名孜孜不倦的老男人拍的照片。如果神父的母親能夠看到今日的皮耶,她看到的他,我想,應該就是他出現在那張照片裡的那一秒鐘的模樣。

  最後,我說我得走了。

  人們問我有什麼新計畫,他說,面帶微笑。我該跟他們說什麼呢?晚上做愛。下午畫另一張素描。等著驚喜降臨!

  我搭乘電梯從他位於五樓的公寓離開,我想,他應該會畫另一張素描。

  在地鐵上,我找到一個位置,這節車廂半數以上坐了人。車廂尾端,有個四十出頭的男人發表了一篇關於他殘障妻子的簡短演說,他用手牽引著她,她則是跟在身後,雙眼緊閉。他們已經被寄宿處趕出來,如果他們向政府單位提出申請,就得面臨分開的命運。

  你們不知道,那名男子告訴車廂乘客,愛一個殘障女人是什麼情形,大部分時間我都愛著她,我對她的愛,至少跟你們對妻子或老公的愛一樣多。

  有些乘客拿錢給他。他跟每一位捐獻者說:感謝你的好心。

  就在這場景進行的某個時刻,我突然望向車門,期望他就在那裡,帶著他的萊卡。我的這個動作是那麼突如其來,未經思索。

  他曾經以那充滿母性的筆跡寫道:攝影是一種自發性的衝動,源自於持久不懈地觀看,它能抓住瞬間以及瞬間的永恆。


作者資料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
文化藝術評論家、作家、詩人、劇作家,一九二六年出生於倫敦。一九四六年退伍後,進入倫敦中央藝術學院及切爾西藝術學院就學。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五年開始教授繪畫,並展開終其一生的繪畫生涯。他的作品曾在倫敦的懷登斯坦畫廊、瑞德弗尼畫廊,以及萊斯特畫廊等地展出。
一九五二年伯格開始替以政治、社會問題、書刊、電影、戲劇等為主題的《新政治家》雜誌撰稿,並以深具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藝術評論家身分迅速竄起,陸續出版多本藝術評論書籍。伯格的第一部小說發表於一九五八年,他的小說體別出心裁,包括一九七二年贏得英國布克獎以及布萊克紀念獎的作品《G》。伯格也撰寫過多部電影劇本,並曾與瑞士導演阿蘭.鄧內合作《二○○○年約拿即將二十五歲》。
過去二十多年來,伯格長期居住在靠近法國邊境阿爾卑斯山的小村鎮裡,深受當地傳統習俗以及艱困的生活形態所吸引,他也以山中居民為主題撰寫了多部相關作品。
伯格作品大多具有濃厚的批判色彩,表現形式亦不斷推陳出新,對社會政治等議題也有獨具一格的看法及熱情。他被公認為是英國最具影響力的藝術批評家。相關重要著作還有《觀看的方式》、《永固紅》、《班托的素描簿》、《影像的閱讀》、《藝術與革命》、《另類的出口》、《另一種影像敘事》、《我們在此相遇》、《留住一切親愛的》、《觀看的視界》、《攝影的異義》等。

攝影的異義
資料來源:MOMO購物中心 - 攝影的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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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le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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